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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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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下）

六

洛阳街头还是熙熙攘攘的，小贩在吆喝，商人牵着骆驼在人潮中穿梭，有几个胡姬穿着轻纱舞裙嬉笑。裴东来把帽子压低了些，如今可没有人替他打伞。好在已是黄昏时分，他倒也不觉得十分不适。

狄仁杰和他在洛阳街头骑着马缓行，也是被人潮裹挟着向前。街道还是一样的熙熙攘攘，仿佛不久前正有哪位花魁刚随着长长的车队经过，朝着龙王庙一路走去。

但是龙王庙早就荒废了，去那里，也只能献祭孤魂野鬼了。

他与裴东来就案情交流了几句，随后闻到了一股清冽的暗香。他扭头，那香味确实是从裴东来身上传来的，在这充斥着西域香料的街上竟微弱又突出。裴东来腰间的香囊换了一个，雕着葡萄和鸟雀。狄仁杰问了两句，他就把腰间的纹银香囊取下来，递了过去。狄仁杰一凑近，便觉得香气更浓，竟有湖心飞雪的泠冽。再细看图样，精细又簇新，像是御赐的，和大理寺那些寺丞用的全然不同。

狄仁杰把香囊还给他，说道：“尉迟好像也喜欢熏香。”

裴东来把它系回腰上，一边点头：“嗯。”

或许是这只香囊让狄仁杰打开了话匣子，他有些滔滔不绝起来。他说了很多关于尉迟真金的事，大多是夸他英明神武、卓尔不群。说他如何以一敌众击败流寇，说他如何飞身而出迎战“龙王”，说他如何力挽狂澜于危机之中。

他还说尉迟真金的身手。世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，得一诨号：大唐第一高手。

但东来是他的徒弟，怎么会不知道这些。狄仁杰想到这里，生硬地停了嘴。裴东来确实有些不耐。帽檐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了一个很长的影子。

他没有继续，裴东来也没有问。

七

洛阳的秋日一向舒适，若是大理寺无事，金吾卫也轻松，他们有时候会出城打马，去登高或赏菊。洛阳的郊外就不那么熙熙攘攘了，几个村子里兴许还有胡人或商贾聚居。上了山，除了清修的僧弥和砍柴的樵夫就再见不到什么人了。

山路崎岖，他们要么把马停在山脚，要么就牵着走一段，停在荒芜的寺庙里。听樵夫说，寺里的住持许多年前就圆寂了，他的徒弟少，都去了另一座山头的寺里。但这座庙里也不是再无人问津了：积了一层厚厚的灰，又结了密密麻麻的蛛网的佛像身前有时会摆几个粗面馒头，或是半截香。

狄仁杰有时候也会带些贡品，摆在台子上，尉迟真金就抱着手臂在一旁看他。

洛阳拥挤，就算他是从二品的金吾卫上将军也做不到在街头打马。去了郊外，他尤其喜欢和狄仁杰竞马。但狄仁杰从来不曾赢。也难怪，他那几匹大理寺的老驹，怎么可能比得过金吾卫的汗血宝马。

见他被远远落在后头，尉迟真金也会叫马慢下来，甚至干脆停在路上等他。待到他的那匹可怜的马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，再嘲笑他一番。

有时候兴起了，一路都会笑过去。

八

“我一直在演戏，你看不出来啊。”

“我到大理寺的时候他早就死了。”

“狄仁杰，你还真的信了？”

九

狄仁杰真的信了。

十

其实一切证明他们相关的证据都很苍白：不过是相似的几招刀法，整个大理寺都在用的一种武器。再无更多了。也许是那头白发的耀目让他觉得熟悉，竟然随便地联系在了一起。

都是很站不住脚的，但是狄仁杰不愿去想罢了。他只想找一个人大倒苦水，这个人可以是裴东来，也可以是裴西来、裴南来。他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，于是裴东来给了他一个。

这八年来，他根本不曾向任何人提过尉迟真金。

他不敢提，也不知能够向谁说。便有时自言自语，说一些有的没的。他记得他们初见在洛阳街头；记得在燕子楼救起落水的尉迟真金；记得尉迟真金飞檐走壁而来把他狠打一顿；记得他们深夜进宫；记得那副鬼画符一般的花影；记得牢房里的那个拥抱；记得很多风风雨雨。

探案守则第一条，过目不忘。

十一

后来裴东来就在他眼前烧成了灰。

狄仁杰拉扯他的手臂和衣服，但是来不及了，已经碎成了灰烬，被风扬起，都散了。

十二

再后来一切都结束了，狄仁杰不得不隐入鬼市。但念及裴东来族人远在江南，如今尸骨也无法收殓，便打算为他设一座衣冠冢。

他穿过了开着梨花的院子，走进了大理寺少卿的房间。桌案上的卷宗随意扔着，笔尖沾了墨，都干硬了。床榻上的被褥也散乱地铺着，好像这里的粗心的主人只是出门办公，马上就会回来。

狄仁杰在桌案的一角翻到了一个奇怪的盒子。外面刻了些花样，很精细，又是金丝楠木的，看上去价格不菲。盒子被埋在层叠的卷宗最底下，干干净净，表面都包浆了，边缘都圆润光亮。

他鬼使神差地把那盒子打开了。

里面是空的。狄仁杰关上，又打开，还是空的。只是从里面窜出一股冷香来。他想那可能是放香料的盒子吧，盒子的角落确实有香料的碎末。凑近细闻，却不是裴东来香囊里的味道。

但这股味道太熟悉了，狄仁杰攥紧了盒子，可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。他不知怎么，忽然觉得两颊湿润，用手去摸，竟然偷偷流泪了。

狄仁杰脑中一片空白，他有些发怔。

他想，他是为了东来哭吗。

fi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