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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你骂我,我就打你。

女曰鸡鸣

女曰鸡鸣

 

 

【上】

明铄认识公孙真,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 

父亲携着妻儿来了这江南为官,母亲在这里诞下自己。兄长名镐,同取了光显昭明之意,便名铄。出生那天,并没有什么天生异象,只是那恰是至道三年,太宗驾崩。

 

这天高皇帝远的,便是京城这般大乱,也闹不到他们这江南小镇上,扰不乱这一方清净。

 

待明铄能识人的时候,便见着了公孙真。彼时年少,两家父母都是几代书香的官宦人家,一见如故不过如此。便轻易将他们俩许在了一起。公孙真小她两岁,依依呀呀话都说不清楚,她自然嫌弃,平时出去玩也不想跟着他,只是兄长喜欢他,有什么好地方要去了,总带着他。明铄气急,索性两个都不理不睬。

 

她不算是大家闺秀,但小家碧玉着实委屈了她。虽然不服父母的决定,但什么大义还是懂一些的。只是年纪小,还叨念着总有一天要逃离这个地方,逃离这个小毛头,然后嫁给自己想嫁的人。她看不见公孙真在慢慢长高,也在慢慢成熟,她只觉得他还是那副口齿不清流着口水的小儿。

 

那天是元宵,满街都挂满了灯笼,灯谜的奖品摆满了长桌。他们仨得了允从家里出来,热热闹闹上了路。明镐和公孙真闹得欢,她也乐意一个人落在后面,走走停停。明铄不喜欢这满街的彩灯,只觉得乱了这番月色,也不理那虚长了自己几岁的哥哥,温吞吞地走着。她想去河边看看。

 

这城,总被称作菰城,临着笠泽,自然是遍地小桥流水。她从小便好玩水,虽然冬日水冷刺骨寒,也耐不住那温润的触感。江南的水,总是不会结冰,听父亲和兄长说,要搁密州,现在定是大雪封山了。她便庆幸生在这里,总有水养着。只是这江南虽然流水不冻,但台阶上还是有了一层薄冰。明铄踩了上去,一时没站稳,脚下一滑就落到水里头了。

 

这下好了,她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,整个人像是被冰块封住了一般,胡乱地扑腾着。她随爱戏水,但游水的功夫总也学不会,大抵是因为父母太宠着,来溪边也总有几个不识相的下人跟着走。这次是好不容易劝了父亲不让他们跟着了——怎么就,出事了。

 

她忽得觉得身体一重,浑身愈加寒冷,再一张望,竟是被人抱着出了水面。只见那人很吃力地把她往上托,比她还要纤弱的躯干堪堪地挺在那里。哥哥在上面狠命伸着手,叫着自己的名字。

 

而公孙真就浮在水面上,领口微张,层层叠叠的衣裳漂在水面上,被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灯映得分外灿烂。干净白皙的手臂附在自己的腰上,看似瘦弱,却分外有力。明铄被晃了眼,再定睛一看,公孙真早已褪了那份白胖的孩子气,竟是个谦谦君子的样子。待她上了岸,只见公孙真敛起长裾,衣摆在水面划过一个更为好看的弧度。一时痴了。

 

他塞给她一个兔子花灯,是猜谜赢来的。那兔子糊得很是粗糙,竹架也不是很好看,一看就只是做出来糊弄糊弄小孩儿的。明铄轻轻把竹柄握在手里,就当做是,把他的手捏住了。

 

后来他们终于成亲了。那年她十九,他十七。她穿上了最好看的嫁衣,周身满眼的红色。母亲握着她的手说她是最好看的新娘子。父亲没进门,就是远远地看了眼,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骄傲。明镐把她背出了门,一路哭得稀里哗啦。分明只有那么几步路,隔了那么几条街,她却觉得,这是她一生的路。

 

她的这辈子,就折在江南暖风巧燕,条条河,座座桥所织成的牢笼中了。但心甘情愿。


公孙真牵了她的手,跪下。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。入洞房。


她等着他为她撩起盖头,他握着她的手一直不放开。明铄突然就理解了为何那么多的女人心心念念要嫁个好夫婿,为何那么多的女人心心念念要许个好人家。她两腮微红,凤眼挑起,直在对方的双眸中睹到了江南莲叶田田,游鱼戏花;睹到了那日暖风微醺,她为他摘下的发上的柳絮;睹到了那夜元月十五,他为她赢来的兔子花灯。


茕茕白兔,东奔西顾。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


从此以后,她便是他永远的妻。



【下】

次年,明铄诞一子,名之为简。明镐中举,离家赴任。再年,公孙真赴京赶考。


赶考其中或许发生了很多的故事,可明铄只在家侍奉父母,抚养儿子,连打听的心思都没有。于当年,公孙真一等进士及第,入翰林学士院。匆匆遣人从京城赶来接了他们母子入京。而再见到公孙真,又是过了一年。简儿已经三岁了,说话颇为伶俐,却不好动,只是整日看着书。


明铄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男子,那眉宇间的豪情壮志竟是让她指尖都不住颤动。她不知有多少少年成了这般壮志,她只晓得有多少少年为这般壮志所劫。她常不明地心悸,却没有什么劝阻他的理由,只见他意气风发,和那些个友人谈天说地。


然后她生了个女儿,公孙真说就叫采莲吧,在这北方的都城里长着也能藏一点江南女子的风韵。他只当能在这开封一直待下去,直到哪一天卸甲归田。明铄说好啊好啊,于是在家相夫教子,每日只是翻翻书,弹弹琴,从不问他朝上的事,街上的事。


只是公孙真离开的那天到来得太快。那年她怀上了第三个孩子,公孙简也才八岁。明铄正坐在小院里看着两个孩子玩耍,几个官兵就冲了进来,挥手就赶他们走。她虽然不甚明白,也清楚不会是什么好事,知道公孙真在朝上出事了。她颤颤巍巍站起来,那些兵爷却急得很,伸手就要推她。简护母心切,就要挡开那兵爷的手,竟被那官兵反手一个巴掌打翻在地。晕死过去。


事后她听说公孙真作诗犯上——当然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,让他夸都来不及呢还犯上。只是他被关进大牢里待了半年,出来之后浑身干瘦,几乎没有一块肉是好的。明铄在那日之后没过多久就小产了,从此也落下了病根。


而公孙简,也没挨过那个冬天。


采莲也再不复从前的天真活泼,见着了父亲,竟是连招呼也不打,直径从他身边擦过。公孙真也不恼火,只是满面愧色,她扶着他的肩膀,轻拍他的背脊,听着他的哭声,让自己的衣领湿润了一片。她是真的不怪他。明镐在外边做官,虽不是什么高官,但护着他们的能力还是有的。明明,最受苦的,是他自己。


那段时间,公孙真虽被平反,可曾经结交的权贵都不愿和他这个带过罪的年轻人扯上什么关系。他们搬回了被抄过的家,徒留四壁。一丝一毫的声响,都听不到。只有个男子来过,那人比公孙真还要大上好些,每次都会携些酒水,口中说着要不醉不归。尽管他便是醉了,也不愿归去。


他醉了,公孙真也醉了。就见她的丈夫轻轻握着那人的手,附在自己的脸上,轻声啜泣。那人睡着了,什么都不知道。明铄就听得公孙真一遍一遍叫着他,“希文,希文,我该怎么办。”


她又忆起当他十九那年行冠礼时的样子。公孙真跪在祠堂的地上,他的父亲绕着他走了好些圈。他说:“我知道这菰城留不住你,你若是真有志去朝堂,也当是光宗耀祖。”他没有回答,只是抬起了头,满眼流光溢彩。


“只是这一如官场深似海,便是错了一步,说了一句,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。”他父亲捋了捋胡须,道,“你可还乐意?”


“当然。”


“好。”明铄躲在屋外的阴影里——女子入不得祠堂,连他们的声音都听不真切,却觉得他在叹息,“既然如此,便叫你怀谨了。”


“怀谨,明白。”


那日公孙真回来的时候异常兴奋,竟是显得有些吵闹,又喝了些酒,握着她的手便也要给她去表字。明铄浅笑,便说好,不知怀谨有什么妙的字来给我了。公孙真傻笑,你已经知道了。他便叫她霁雪,她嫌江南见不着雪。


大概,连他都不记得那日酒醉,给她取的表字了。进了开封,她才真真正正见了雪,那初霁时的万籁俱寂着实很美。不过那也是异乡的美,终不及故里的万分。


再然后公孙真说是右迁去了庐州做府尹,事实上,离了开封,不过是被贬成了个小小的地方官罢了。明铄却欢喜了起来,她只觉得,若是这样,便可以再平淡守着这一生来。或许能她也能在他闲下来的时候为他抚琴一曲,也或许可以与他游山玩水,相守相依。


她那夜饮了些酒,脸熏红的,第一次,发起酒疯来。只是傻笑,笑得公孙真无奈地按着她的手掌——那里生了好些茧子,许是这几年洗衣做饭留下了。再想她已不吟诗作画很久了,自觉心酸。她不甚在意,反握住对方的手,喃喃道:“回去吧,咱们不做这官了。”


公孙真只是笑了笑,顺着她的头发抚下去,一句话也没说。


他们去了庐州,过了元月,采莲满十二了,便许了人家。采莲就应了他们一声,没有同意不同意的。这年采莲出嫁,不愿让公孙真牵着,最后是半依半就拜了他。然后明铄又产下一子,那便是公孙策。


只是她没能看到公孙策对她哭了。她的思绪流落了半天,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已经逝去。只感觉身体更加沉重了些,便是像那夜元宵节,被他从河里捞起,衣服都浸了水,湿漉漉粘在身上。依稀想起前几日凌晨,她腆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晾衣服,公孙真还在睡,想想也是蛮累的。她悄声进了屋子,推了两下,只说是鸡叫了。


公孙真翻了个身,慵懒道:“子兴视夜,明星有烂。”她便笑了,用手绢挡着唇,无声无息。


再想起便是分娩那时。为避晦气,男子不能进。她看见他的影子投在门外,映在用纸糊过的雕花上,异样明晰。


她便想,若是这样便好。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。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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